雨滴打在医院走廊的窗户上,最先回过神来的,是一起陪着过来的姜有粮。
他第一反应,就是冲向了靠窗的地方,看到外面确实下起了雨。雨势还挺大,姜有粮的心顿时热火起来。
下雨了!
终于下雨了!
地里那几亩的水稻,终于有救了!
全县的粮食也有救了!
姜有粮激动得,几乎淌下泪来。
心里道:这孩子出生得真是时候。
他这边兴奋着,范明华那边却充耳不闻,满心满眼却全是自己的媳妇,眼睛紧紧地盯着手术室。
要不是被护士挡在外面,他甚至第一时间就想要冲进去,替媳妇受难。
这会,他的内心却在煎熬着,直到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来,他高悬的心才能够稍稍放下。
但是还没有得到妻子平安的消息,他的心依然无法真正地放下。
几乎是在同时,手术室的灯熄灭。
范明华第一时间冲向了手术室门前,刚冲到门前,门在同时打开了。
护士抱着包得严实的婴儿,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范明华第一句问的就是自己的媳妇,怎么样了?
护士愣了一下,她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遇到先问产妇的家属,对眼前这家属好感倍增,笑道:“产妇已做完手术,正在被收拾,很快就能够出来。”
宁芝因为难产,送到医院的时候,极危,医院这边紧急地安排了剖腹产手术。也是巧了,正好省协和医院妇产科的专家医师正在县医院调研,主刀的就是这位专家医师。
范明华又问:“手术还成功?”
护士道:“很成功。”
范明华终于松了一口气,这才把目光望向了护士的怀里。
这就是他和宁芝的孩子?
护士见他望过来,将手里的孩子往他怀里一塞:“恭喜,喜得千金。”
本来她还担心,家属会嫌弃生的女娃。
但是看他第一句问的就是产妇的情况,那应该是个爱妻子的人,应该不会嫌弃吧?
毕竟,现在重男轻女的,多过喜欢女儿的。
护士在医院里呆得久了,见多了产妇推进产房前还一脸关心担心,等到知道生了女儿后马上变脸。
产妇拼死拼活,差点就没命了,生下来的女儿,如果这家属给产妇使脸色,那就真不是人了。
好在,这家属似乎很高兴。
范明华当然高兴。
不管媳妇生的是男是女,那都是他和媳妇的爱情结晶,他欢喜还来不及。
就是范明华不会抱孩子。
当那个小小的,柔软的小婴儿,被护士塞到他怀里的时候,他简直手足无措。
看到襁褓里,闺女那小脸红通通,人都说刚出生的孩子丑,范明华却不觉得,他没有见过比他闺女更好看的娃了。
怀里的女儿,特别乖,范明华一眼就喜爱上了。
这是他和媳妇的女儿,是媳妇拼着命生下来的闺女,独属于父女之间的血缘,让范明华眼里有了泪光。
好不容易在护士的帮助下,他会抱孩子了。
这边,宁芝还没收拾好呢。
范明华就抱着闺女,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。
直到,宁芝被推送出来。
宁芝怀孕八个月,被推在地上,当时就见了血。
要不是范明华当即立断把人送到县医院,这会见到的可能就是她的尸体了。
医生可是说了,宁芝可不只是难产的事。
如果只是难产,那么直接剖腹产,也不会有多大的危险。但是宁芝因为一摔,很多并发症就出来了,那是肾脏大出血啊。
范明华刚听到医生说的时候,整个人都惊住了。
又是输血,又是手术,这还需要后期好好地调养,月子里还得好好护理,才能够养回一丁点的精气神。
当时,医生看着范明华的眼神,那叫一个咬牙切齿,以为宁芝是让范明华打到早产,甚至肾脏出血的。
范明华也没多解释。
但在听到医生说,肾脏出血,危到极致,幸好送得及时等等,无比庆幸自己当时将人往县医院送的决定,同时在心里,却已经恨上范大姐,也恨上了家里的老太太。
眼里酝酿着火山一样“啪啪”的怒火。
一旁的姜有粮,自然也听到了医生的所有对话。
心里惊了一下,看到范明华眼里的暴怒,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他道:“铁头,你大姐应该不是有意的。”
到底是不是有意的,谁也不知道,这事只有当事人知道。
姜有粮也真不是为她辩解,只是不想闹出事来,怕暴怒中的范明华收不住手,真有个好歹,影响了大好青春与前途。
仅此而已。
如果可以,他第一个就想将这范小花扭送进派出所去。一天天不干正事,净惹事。
宁芝脱离了危险,姜有粮自然也不便再在医院呆了,何况他还有事。
这次是宁芝危机重重,他不放心这才一起跟了过来,还给范明华交了五十块的住院押金,多退少补,他也知道范明华手里没钱,是特意问家里婆娘要了钱过来的。
范明华除了说感谢,把这份情记在心里,也没有说太多表面的话。
姜有粮就跟着拖拉机回去了,回去前还告诉范明华,等到宁芝出院的时候,他会让大队的拖拉机过来接他们,让他好好照顾宁芝,地里的活,他这边准了假了。
这会的范小花在干吗?
她没心没肺地在娘家吃了顿饭,全然没有自己将弟媳妇推出早产后该有的惊慌。
问她害怕吗?
说不害怕,那也假,毕竟便宜弟弟离开之前,那想将人生吞活剥了的眼神,还有那恶狠狠威胁的话,还是让她担心了一阵。
她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那个平日里老实到极致,哪怕她欺负他,骂他,曾经伙同其他人欺凌他,他都不吭一声,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她,就……
好像当她不存在一样。
她自然也就认为,他好欺负。
谁能够想到,范明华竟然会暴怒到如此。
一开始,她是真的以为他会暴打她一顿。
当时她倒不是真的有心要推倒宁芝。
谁让这小蹄子仗着自己怀了身孕,就不再如以前那样谨小慎微,竟然也敢抬头直视她了,还拿话刺她。
从小被范老太宠着长大,连范明华都敢欺负的范小花就怒了,这不就伸手推了一把。
谁能够知道,这宁芝会这么弱,一推就摔在地上,当即就见了红。
那个时候,范小花还不怕。
在她眼里,就算她把宁芝推流产了,家里老头和老太太不会怪她,就算是范明华也不敢对她怎样。
直到范明华回来,被眼前一幕激怒,扬言要杀了她。
她有一种直觉,如果宁芝一尸两命,范明华真的会杀了她。
不要怀疑一个三十岁才结婚,好不容易妻子怀上的男人。
尽管这个男人,在别人眼里是个老实人。
“怕什么?”老太太却满不在乎。
“妈,你就不担心宁芝真的会流产,咱老范家绝了后?”这才是范小花真正奇怪的地方。
当时她推了宁芝,她娘就从厨房出来,以为老太太会骂她。
谁曾想,老太太冷眼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着求救的宁芝,甚至都不让她搭把手。
那个时候,范小花才知道,或许在老太太的心里,孙子什么的,都没有女儿重要。
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她才得意。
跟别人家只宠儿子,把女儿当草芥不一样。
范家是个例外。
范家只宠女儿,反倒把儿子当成了草芥。
当年范小花出嫁的时候,可是带走了家里三分之二的钱,作为嫁妆。她也是姜泰坝唯一一个出嫁带了四大件的。
至于为什么有票,以前她是不知道的,但当家里帮她凑齐了四大件,她心里是得意的。
特别是,村子里那些未嫁的小姑娘,都是一脸羡慕望着她。谁家女儿出嫁,有她风光?
人都有虚荣心,范小花更甚。
她从小,对这个便宜弟弟,一向就看不起。
甚至他三十岁才结婚,一结婚却找了一个成分极差,是资本家女儿,被人天天批-斗的宁芝,她更是不止一次地当着范明华讽刺过他。
但每一次,他都是满不在乎。
因为引不起这便宜弟弟的愤怒,在他结婚后,她甚至把欺负的对象转向了宁芝。
但就那次,她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。
她那个从来都不把她当回事的弟弟,竟第一次发怒。
说他是暴躁中的豹子,都是低估他了。
那双狼崽子一样的凶猛的眼睛,真的是她那个怎么欺负都是沉默承受的便宜弟弟会有的?
但当时,他确实用这样凶狠的眼神盯着她。
她真的有一种错觉,如果宁芝真的出事了,他真的会不顾一切,杀了她。
“我范家绝不了后。”范老太嗤了一声,“就算别人家绝了的,我范家也不会。”
范小花好奇,但范老太又闭嘴不语了,不管范小花怎么好奇怎么发问,老太太就是一个字都不外吐。
这种好奇,直到范老太买回了肉,直到范老头从地里回来。
七十年代凭票买肉的年代,范家人能买得起肉,确实不简单。
但在范家眼里,这是再正常不过。
别人弄不来票,范家却能。
至于怎么弄到的,谁也不知道,就连以前的范小花都不知道。
但也知道一点,老头老太太有专门的渠道,得到这些农村里想都别想的票。
对于家里吃肉,范老头一点也不奇怪,就连儿媳妇可能流产的事,都没有让老头有过任何担忧的念头。
“怕什么。”
“他要敢对你下手,我就打断他腿!”
“将他扭送到思想革命委员会,改造改造思想。”
“一个资本家的女儿,死了就死了,你把心按在肚子里。”
范老头嘴里吃着肉,不紧不慢地道。